疯子的玫瑰(二)
有一天晚上临城下起大雪,玫瑰被风雪摧残得一株不剩。三十四年来,这是第一次。
没人知道,傍晚大雪时候,疯子急着照料院里的玫瑰免受风雪之灾,偏偏在这个时候中了风。来看热闹的人很多,嘲笑一番后,有人察觉到不对劲,闯进屋里才发现中风的疯子,急忙送去了城里的医院抢救。
第四天半夜,疯子才算神志清醒过来。他坐起来,像孩子一样大声啕哭,“我的花,我的花啊……”说罢吵着闹着要出院回家照看花。谁都犟不过他,只好送他回来。
回到院子,花奇迹般地开得很好。原来,在疯子住院这几天,有人发动这里的人在院子里给玫瑰花树折满了纸玫瑰。而这时,人们才知道疯子的秘密。疯子的玫瑰之所以能够在冬季常开不败,单单是因为原本花树上就是纸玫瑰。
一群小孩子蹦跶着跑过来,“疯子,你别伤心,花又开好了。”
疯子哽咽了,探出的手激动地直发颤,望着这满院子的玫瑰花皱巴巴地笑。
其实,疯子年轻的时候是个种花匠。那时候疯子不叫疯子,叫沈蓝何。在临城种花匠很平常,但沈蓝何不一样。他种的玫瑰总是开得最好。临城世代为官的官家小姐林玫瑰听闻,偷溜出府,见到了已经二十七岁的沈蓝何,并且一见倾心。两人暗生情愫。
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,婚姻嫁娶仍讲究的是门当户对。沈蓝何一穷二白,除了会种花还是种花。林家哪里看得起这样一个穷小子,林家小姐的夫家必须是梁家。林玫瑰什么也管不着,穿着红嫁衣逃去了沈蓝何家。林家老爷知道后勃然大怒,叫家丁铲了府内所有的玫瑰,下令全城禁止种植玫瑰。一夜之间,沈蓝何家的玫瑰全部死去,沈蓝何失声痛哭,重重地跪在地上,冲着身披凤冠霞帔的林玫瑰低吼,“林玫瑰,你给我滚!”
自知林家断了自己的路,沈蓝何别无他法,只好赶她走,殊不知,这蠢女人硬是不走。
不种花,无花可种,沈蓝何整个人沉沦下去。这一沉沦就是十余年。酗酒赌钱,认识他的人都骂他混账。以为这样会把林玫瑰逼疯,弃他不顾。他到底小看了她,还硬生生陪他走了十多个年头。
林玫瑰死的那晚,沈蓝何哪里也没去。他怎么肯丢掉自己和她那么多回忆的地方呢。他还记得,林玫瑰挎着竹篮子穿梭在花树中,顺手接过他递过来的玫瑰。
自那之后,他就守着林玫瑰的骨灰,闭门不出,天天种花。邻里人私下都叫他疯子。
疯子整整三十四年守着一院子的玫瑰,生活在流言里,在沈蓝何和林玫瑰的故事里固步自封。对于林家,他原本是怨恨的。林沈两家本是世交,同朝为官,因花业交好。一八八零年,洋务运动渐衰,分派厉害。两家官分两派,一为激进,二为保守,由此交恶。沈父辞官隐退,以表立场,发报两家老死不相往来。归隐途中,沈父慾忿气结,吐血而亡,留下三岁的蓝何。但三十四年,可以发生许多事。中华民国成立后,林家败落,就只剩惭怍。所以他脾气古怪,不近人情。
可当男人来他这里讨花时,他开始释怀。
其实,哪里有什么男人来他这里讨花呢。这不过是他臆想出来的,那个男人就是自己啊。过了这个冬天,他就七十七岁了。经常意识恍惚,记起玫瑰来。假想若是有人肯与他三两枝玫瑰,是不是孙子也跟讨花的小孩一般年纪。若不是他偏执,介意玫瑰家势,玫瑰又怎会抱憾而终。是他害了玫瑰,可怜玫瑰死后手里还紧紧攥着当年他给的玫瑰花种子。他怎么会知道,玫瑰最爱的玫瑰是他种下的呀。
以为再走不出这玫瑰花咒,当看到院子里摇曳的纸玫瑰时,疯子失声恸哭。玫瑰,我种了一辈子都玫瑰,却还是不懂你。
“阿公,最后呢?”我追问阿公疯子的故事。阿公偷瞄一眼一旁给花修剪枝桠的阿婆笑了,长叹,“不管生活怎样,日子还得过,还要过得乐活呀。”
最后,疯子死了。就在雪还没有完全化掉的时候,疯子没有任何牵念地走了,嘴角上扬,留给那日发现他的人一袋玫瑰花的种子。疯子知道,那人姓梁,临城人。
阿公姓梁,住在临城。